from:VERSE-CHORUS-VERSE (黃偉文專欄)《JET》11月號
說最怕?因為不敢說討厭,「填詞人」身段,不敢放太高。
第一怕被打回頭,QC肥佬的貨品從來出不到我門口,大哥大姐你有商譽,小弟也有自己的招牌,觀眾的眼睛就算不是雪亮的,至少也不是盲的,好貨拿出來有時未必驚天動地,但劣品一獻世即刻人人喊打,而且我們這一行,唉~一首寫得差以前有一千首寫得好的都前功盡廢,怎麼敢一邊打麻雀一邊攪拌一堆字出來混飯吃……我出名寧缺毋濫童叟無欺,要麼就不接,接了就一定不留力,哪怕你是天皇還是新丁我幾時試過大細超?冰火五重天從來做到足何嘗有唔嗲唔吊只做「三重」或者「兩重半」?所以你拿着我挖空心思計過算過度過最適合你「士獃佬」的Haute Couture,請給在下一個夠強的理由才好回來退貨……十幾年前我還初出道,還「順攤」的時候,有個概念寫了五六次給不同的歌手,總是被打回頭,那個題目叫「散步」,講兩隻手指在愛人身體不同「景點」遠足漫遊……小美說「你知啦,呢排阿王同鍾麗緹又有啲緋聞,唔係咁方便唱埋啲咁嘅題材……」???林珊珊話「阿伊健呢首歌突然間變咗黃埔花園商場嘅廣告歌……」(OK!呢個我明,當我黑仔)……還有其他不同的人的不同推搪理由,總之,寫寫吓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題目過時了不再新鮮了,從此丟落鹹水海。
第二怕無端端被改,而這種怕又分為兩個部份:(A)歌名被改!改名是我人生裏其中一個最大的 Obsession,很多時寫一整份詞就是為成全一個好名字,所以我改的名大家千祈咪「掂」,否則手都斬埋你……但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先閹後奏,出咗街我先知也無符,黃栢高為首的相關集團最喜歡做這樣的事,陳慧琳本來有首歌叫〈一億七千萬雙眼睛〉,我承認有點長,但至少幾有型,到派台時Paco卻粒聲唔出幫我改了做〈星夢情真〉,星咩嘢夢情咩嘢真唧?都九唔搭八嘅,但黃先生後來才告訴我,這個名原來是他叫我當時的老闆俞琤御賜的,雙重的大石「責」死蟹,我仲邊有聲出?邪就邪在,這類我認為近乎污點的作品,常常到最後都變成很hit的,即是條褲爆呔那天才撞到最多人,吹脹。
與其說「咁啱」又是 Kelly,不如話「咁啱」又是Paco,幾年後替陳小姐填了首改篇歌,用了個自己儲了很久很喜歡的歌名〈社會的錯〉,那年Kelly是勁歌的「最受歡迎女歌手」,在頒獎禮上「首唱」新作,我才知這首歌又被「去勢」了,居然不顧與內容無關,就咁用返首歌日文原曲的名字〈Ask〉,我都想Ask吓到底是〈社會的錯〉還是Paco的錯?(嗱嗱嗱,一次過順便澄清埋啦吓,阿劉昇媽首〈Phone殺令〉交出去嗰陣明明仲係〈封殺令〉架吓!)
但在眾多被改名換姓的案例中,最最最莫名其妙的紀錄保持者也不是這個,至今仍然令我抓爆頭的是黎明,不是後來變成了〈為了對你再想念〉的〈靜電〉或者無端端改做〈愛瘋了〉的〈受難曲〉(來自04年《Love & Promises》 EP,喂,明眼人一睇就知唔係我style啦),而是2001年替Leon填的〈休戰日〉,其實當時似乎有鋪「改嘢癮」的黎生已有點微言,所以我已後備了一個〈You’re so Cool〉給他揀,因為首歌是講「女友將男友箍得很緊」之類的,係係係,我知兩個都唔係特別標青嘅名,「Cool」與「箍」的食字甚至有少少爛Gag feel,但至少貼題吖大佬,失驚無神這首歌在派台時變了無頭無尾兼「倔雷搥」的〈喜〉,係,〈喜〉,你們上網Google一下這份歌詞就明我的下巴當日為甚麼脫骹了。(好在佢無將同碟的其他歌改埋做〈怒〉〈哀〉〈樂〉唧!)
終於講到第二怕的(B),就是在未被徵詢之下給改了歌詞並錄了音印了碟,許美靜的〈傾城〉整段A2給剷走了Repeat A1算數,小事,至少是我寫的;林憶蓮張學友的〈日與夜〉:「最好全部記憶收起,終會淡忘你的臉」那麼平庸那麼無嘢,但畢竟一句半句,就算我不告訴大家這是陳輝陽先生一時技癢的神來之(敗)筆,殺傷力也不太大。歷史上最心狠手辣的整形手術,是郭富城很久以前的一首side – cut〈紀念冊〉,原裝歌詞被「東一忽西一忽地『採用』了」,中間混入了30%不是我的手筆,成品堪稱歌詞界的Frankenstein,最慘那名替我 Nip/ Tuck的高手真人不露相,作詞一欄掛的仍是我的名字,對於那位路見不平拔筆相助的俠士(雖然到底是誰我相信也不難猜吧),叼了光這麼多年,真想說句不敢當。
說慘,我其實不知道明明不是自己寫的但要「認頭」慘,還是以下這個更慘,仍然是Aaron的file,幾年前接到一首快歌的訂單,可是那一年實在忙,到了講好的交詞日期我卻未寫好,唯有打電話去千道歉萬道歉,誰料那邊廂已在錄音室等,並說無論我已完成了多少,都先fax過去「唱住先」,我唯有將寫好的整段副歌交出,奇怪是這天之後,沒有人再追歌詞,直到出碟的那天,我看一看track list「咦,點解我未寫起嗰份詞會唱咗嘅?」原來,對方已不等我自己完成了歌詞,但用了我提供的歌名〈神經〉和Chorus第一句的Hookline 「神經,早已經」五粒字,只五粒字大概不構成「盜用」吧,但明明是我的財產呀,唯有當花籃「豪俾佢」啦,對於那位同行,我甚麼都不想追討,不過我覺得我有講這個故事的權利。
第三怕沒有字典的studio,我不敢說是監製不識字,監製是沒必要識字的,否則也不用俾錢請你填詞,但一位盡責的 producer,錄音室裏至少要有本字典吧!遇上唔識讀的字,就算不想打電話問應該負責的填詞人,也得有本工具書才能自食其力呀,以下是一個有邊讀邊的經典案例,一字記之曰:固。
十幾年前李樂詩小姐有首派台歌叫〈失戀於戈壁沙漠〉,歌詞有句「嘗盡失戀的乾涸」,監製大概認為那「三點水」是廢的,CD裏唱出來是乾「固」;一年後我為(OMG,咁啱又係)陳慧琳寫了首〈Yeah Yeah Yeah〉,歌詞有句「欣賞箇中的意圖」,監製大概也當那「竹花頭」是流的,CD裏唱出來的,又是「固」中。
「個」字看到這一篇文章,應該抹一額汗:「好彩人人都識我唧!呼~」
繼續怕之前,想插入一個人人都以為是「怕」的「不怕」。
我其實不怕歌手唱Live忘記我的歌詞,當然是指「間中」,「時時」的話我再大方觀 / 聽眾也會介意吧,不用出動我的撲克臉了。
偏偏歌手們自己相當耿耿於懷:那場演唱會如果明知我在座的話,歌手們便很怕自己忘詞甩嘴我會發嬲,結果太concious要拿背默100分,便愈險象橫生,不好彩唱到哪一句啱啱望到台下的我,便即時撻Q,萬試九千靈。
換了我自己在台上唱歌,唱唱吓見到觀眾席上填詞人的身影,恐怕也一樣後果,所以我去看演唱會前都建議大會不要給我「最佳位置」,也別告訴歌手我那一天會來,當然自己也忍住不要在開場前入後台蒲頭講句「Good Show」之類的,只可惜我的髮型與呎碼皆易認……結果他們完場在台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Sorry」而不是「Hello」或「Thank You」,證明他們十分介意我介意他們忘詞,在此,我必須向這批歌手正式重申:我不會Mind,尤其是「心虛榜」的冠亞季軍,Eason、明哥和阿詩,Take it easy,人嚟?嘛,點會無錯,而且,其實你哋幾時聽過我講過「哦,你死,你記錯我啲歌詞!」呢?
更想知道的是,林夕周耀輝陳少琪林若寧等同業有沒有遇到這種情況?還是,只得我有?那麼,我面壁……
回到害大家等了一個月的「怕」。我第三怕不知道自己要甚麼的歌手,但怕還怕,不一定等如憎。
舉個例,林憶蓮,她2005年那張專輯我本來是要包碟的,會也開了三四次了。(我還問過她有沒有看過我寫那篇「憶蓮雲吞」口添,只見珊迪小姐巧笑倩兮,問曰:「朋友e了給我看過。」搞到我暈哂大浪。)作為蓮迷之一,這是件一生可以只得一次的「孝順」機會,喂,寫哂成張碟10首歌喎,印象中林小姐也未試過由第一cut唱至最後一cut都是着住Jean Paul Gaultier的,意義重大。
感性歸感性,我當然心裏明白,最愛的不一定meant to be在一起的。
結果,就是開幾多次會,都套不出憶蓮的口風,到底她想要唱甚麼?信我,明問暗套旁敲側擊「講最近鍾意一部電影我聽吖?」「如果你陣間落樓下見到有個女人喊,你會覺得係發生咗乜事呢?」兼飾金魚佬與催眠師,結果還是得到笑笑的搖頭。
無符,唯有拿着那些旋律回去試寫,寫我覺得有趣的適合她的。
第一次交詞,Sandy望了兩眼,如常笑容靚聲音甜:「哦,你想寫《Desperate Housewives》!」以歌手來說歌詞理解力驚人而且對潮流的觸覺很好,一度令我以為自己一標正中紅心……「但我唔係想要呢啲喎。」仍然客氣中見嬌嗲。
「咁,你想要乜呢…或者唔鍾意啲乜呢……有啲乜可以keep呢……可唔可以話俾我聽呢……」連我也被感染到娃娃音起來了。
「唔……唔知呀。」甚至有種我見猶憐的感覺。(後來才知道「你見猶憐」的應該是我。)
回去又寫寫寫,寫我猜她會喜歡的東西,結果又被溫柔地ban了,又回去寫寫寫……
情況有點似,男朋友問女朋友今晚想食咩,她說唔知,於是他買了日本菜回來,她說不想吃,又問她想食咩,她又說唔知,於是他又買了法國菜回來,她不說不想吃,又問她想食咩,她又說唔知,於是他又買了越南菜回來……不寫下去了,又不是很有趣的寓言故事。
總之,他懂的菜式都買過回來了,他能碰的運氣都碰過了,還是沒有買中她口味的運氣,他知道,這樣下去,她會餓死,他會支力死。
於是,他辭職,在雙方關係變得ugly之前。
最慘的是,我知道憶蓮甚至不是玩我或刻意令我估唔中,她是真心地連自己想要甚麼也不知道而且不懂如何表達……套用一句李宗盛的歌詞(希望前李太別介意):「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抽身,或者是對喜愛的人「好」的唯一方法。
是我自己一語成讖,「憶蓮雲吞」果然不該試,或者我們的關係最好是水餃甚至生煎包,我明,所以此後我並未減少分毫對林小姐的愛與崇拜,她依然是當代我最愛的歌姬之一,甚至還假想,過幾年,當時機對的話,我還是很希望有幸為她寫一首〈囍帖街〉才收山的……
講到眼濕濕口添……hm……hm(清喉嚨)……講返呃……最怕「不知道自己要甚麼的歌手」,我所討厭的其實是那種你一顆丹心給了他,他卻總是覺得隔籬飯香的那一種「Um,你寫俾阿XX首XX同阿ZZ首ZZZ好似采彩啲唧呵,唔知你覺唔覺呢?」,問他要甚麼他又答不出總之覺得你唔錫佢(咁一早何必搵我?)交了五稿歌詞結果因為死線已屆勉為其難地錄回第一稿,浪費自己時間又浪費別人心血那一種。
我第九怕的(即是本來有四五六七八的,怕長氣跳過了),即是最怕的,是「copy & paste」。
是,我明白歌迷自收音機聽到偶像的新作面世一定急不及待將歌詞抄下去post上網公諸同好的,但聽寫是件很難的事,尤其變成了歌曲還經過大氣中雜訊的干擾,所以第一稿放上網就100%全中的歌詞,對我來說幾乎是未見過,情有可原,但請求將歌詞貼堂的人可不可以也負責跟進修正,官方途徑如果發表了「正字版」,可否幫手執番幾粒字粒。我知,第一波的copy & paste已覆水難收,起碼後來者不會再錯下去吧,請明白填詞人斟酌的每一隻字都是花過時間精神感情的(當然,我認,有時用功了很久仍有錯別字錯讀音的漏洞,這方面我以後會更小心),寫得夠不夠好見仁見智,至少還他們一個原貌吧,沒有考證的聽寫,剪下,貼上,等於給蒙羅麗莎加了二撇雞,達文西見到會心痛的。
可恨的是,有些明明可以從官方途徑取得正版的機構,例如電台網頁、收費聽歌的網上平台、電視台甚至唱片公司自己發行的MV,居然都偷懶,好端端的original寧願放埋一邊都費事摷,費事問番阿陳奕迅王雙駿攞,有甚麼方便得過網上搜尋一個再copy & paste?連唱片公司都錯,也真的抵死,雖然不暝目的是我。
例如最近的一個案例是我看完謝安琪的演唱會,完場後和周博賢先生說了一句:「喂,老友,你自己都是填詞的,一定明白我心情,所以麻煩你,〈3/8〉的歌詞字幕,尾句那個『沿路的風裡』下一場可不可以幫我改返『風呂』?」結果,傳回我耳裏的版本是有人覺得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很「多事」,兼且把我說成「對這個演唱會彈三彈四」,怎會這樣的呢?是誰傳出去的呢?我當然相信不是周博賢與謝安琪。
所以呢,就是囉,我其實不怕彭羚《窗外》專輯第一版,「填詞人」一欄印上了「黃偉人」;也不介意Eason《U87》初版的〈大個女〉作者無端端益了我;前幾天容祖兒說起〈華麗邂逅〉在某頒獎禮上得獎,她多謝了林夕,我甚至都無印象了……我介意的是以訛傳訛遺臭萬年的copy & paste。
填詞人最怕的事,以上一至八你都幫不到我的,唯獨這一項,你得嘅,只要在每次right click之前幫我跟一眼,謝謝orz。